“您用到了‘模仿’这个词。”尤塔放下了纸笔,她双手交握搭在腿面上,身体稍稍前倾,“只有智慧物种才懂得模仿,而人的幻觉是不会做出这种行为来的。尽管您自始至终都清醒地知道埃尔略瑟是您的幻觉,但他已经存在得太久了,自您八岁起,他就出现在您身边陪伴着您一同长大,您难免会将他当做一个活生生的人来看待。”
说到这里,尤塔的声音里搀上了一些更为柔软,却隐隐透着些哀愁的情绪。她淡然地面对着兰伯特已然沉冷下来的脸,倾身拿起了架在酒精炉上的玻璃茶壶,将兰伯特面前冷透的半杯茶水续满。
“这是人之常情,格纳登洛斯先生。”她这样劝慰着,仿佛面对着的不是一个自幼便缺乏同理心、道德感极为低下、手上沾满无辜者鲜血的人渣。她就像是在看着一个倔强嘴硬的孩子,眼角的皱纹里透着温软的笑意。
“所以没关系的,现在我们知道了,那位埃尔略瑟并非无所不能,也并不狡猾多端。您或许只是产生了一个全新的幻象罢了。”尤塔口吻轻松,像是觉得兰伯特身上的问题并不如何麻烦或特殊。她端着茶壶也为自己续上了热茶,而后在氤氲上升的水汽中拿起笔,在纸上飞快地划出了几行简洁至极,令人毫无头绪的波浪来,“或许新的幻象意味着您的病情进一步加重了,但一成不变才是最坏的结果,只有变化才能带来新的启示。就比如您提到过的身影,据我所知,从前埃尔略瑟出现时总是会试图与您交互,那么所谓的身影是在什么情况下出现的呢?只有新幻觉是以这种方式存在的吗?”
兰伯特缓缓地深吸了一口气,氧气大量填充肺部,又扩散至血液,缓解了他先前无意识屏息时的些许不适。尤塔的分析令他难以避免地感觉到了失控,这种失控感不算强烈,却在他心间滋生出了一丝烦躁。
一个新的幻觉,与文森特全然相同的幻觉。
在想起那双笑意潋滟的琥珀色眼眸之前,兰伯特迫使自己将注意力放到尤塔的问题上。他敛目回忆了一阵,半晌之后才开口打破了那一片安宁的沉默。
“的确,埃尔略瑟虽然出现的次数增加了,但是更多的时候,他只是单纯地站在远处或坐在一旁,不再试图同我讲话,与我接触。”兰伯特渐渐从状似寻常的记忆中找出了一些异样来。他声线低沉,语速放缓,而尤塔没有急着打断他的思考,这让他有了充足的时间,一点点挖掘出了更多的东西,“有时,我也能听到他的声音忽然响起,但我抬头去看,却没有找到他的身影。”
这时候兰伯特已经意识到了什么,他眉头蹙起,背部挺直少许,原本搭在膝头的手杖不轻不重地磕在了脚边的地毯上。
只略微改变了坐姿而已,他身上尚算平和的氛围便迅速冷硬,显出了几分尖锐。
尤塔不由自主地错开了一瞬目光,但随即就调整过来,抬手示意兰伯特喝茶。兰伯特在这间治疗室内向来很给尤塔面子,被提醒了便收敛了气势,顺从地端起茶杯抿了一口。
尤塔这才笑着点了下头,“我想您自己也察觉到了,现在的埃尔略瑟,正在从一个完整的个体形象,破碎成片段式的幻象。他与您的互动减少,逐渐只以幻视或幻听的形式出现,所以相应的,真实度也降低了。”她边向兰伯特剖析,边从一旁的文件夹里抽出了一沓处方笺来。这次她换了辨识度更高的字体,三两下填好了单子,签上了名。
“这说明治疗起作用了,格纳登洛斯先生。”她将填好的处方笺放在桌面上,向兰伯特的方向轻轻一推,“我调整了药量。您对奥氮平和氨磺必利的反应还不错,副作用也在可接受范围内,可以继续加量了。这个剂量先吃一个月左右,到时候再根据您的情况做调整。”
兰伯特颔首取过处方笺,将其对折一下,塞进了西服的内袋里。他以为今天的治疗到此就该结束了,但在抬起手腕确认时间时,尤塔却将手中的纸笔搁到了一边,换了个更加放松的坐姿。
“距离这次预约结束还有十分钟左右,剩下的这段时间,您愿不愿意跟我谈一谈那位怀特先生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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与尤塔的谈话比预计的时间迟了几分钟才结束。
兰伯特从来不是一个很好的讲述者,他身居高位惯于发号施令,在言语上也分外吝啬。好在尤塔熟知他的性情,总能恰到好处地引导和发问,不至于让他多费口舌。
但或许是这次的话题过于轻松的缘故,与往常一问一答式的谈话相比,他似乎言谈随意了些许。
离开治疗室时,他口中还残留着香草茶的气味,隐隐透着一丝含着浅淡甜味的薄荷清香。他穿过走廊,站定在半掩着门的休息室前,而后推开门,向里扫了一眼。
坐在窗边的男人刚好抬起头与他对上了视线,对方沐浴在温暖透彻的阳光里,手里拿着一份报纸,对他绽开了笑。